都市規劃人如何看待今年香港公開試的作文題目: 藏在泥土中的寶物

在這個高密度、高強度、講求效率與速度的城市裡,香港對於土地的態度始終是務實甚至激進的。泥土,不是被視為自然資源的象徵,而往往只是建築前的障礙物,是必須開挖、清除、填平的材料。但就在這些被推土機掀起、壓路機碾過的土地之下,潛藏著另一種城市故事的敘述方式。那不是權力機構書寫的歷史,不是政策文件裡的數字,而是從生活場景中慢慢堆積、被遺忘卻未曾消失的城市記憶與碎片。這些被埋藏的構造與記憶,才是真正的「藏在泥土中的寶物」。

 

香港的城市發展史,本質上是一場持續的拆除與重組運動。從殖民地初期的填海工程,到二戰後快速擴張的徙置屋邨,再到九十年代興起的市區重建,土地不斷被重新定義、再生產。而每一次土地的重塑,也意味著對過往痕跡的掩埋。例如,今天我們站在金鐘道上,腳下其實是十九世紀的海岸線,維多利亞港的浪濤曾經拍打著現今政府總部所在之地。中環填海三期工程展開時,一度出土大量十九世紀末的船塢遺構、鐵軌與殖民時期貨運設施,但其中絕大多數未被妥善保留,僅有少量在報章與學術記錄中被短暫提及。

 

這樣的模式不只發生在港島北岸,也發生在九龍與新界。九龍寨城是最具象徵性的例子。這個曾被視為法律真空的密集聚落,在1994年清拆後改建為九龍寨城公園,雖然保留部分寨牆與古井,但大多數真實生活的空間痕跡,包括:居民的自建電路網絡、私營牙醫診所、家庭佛堂、街道神壇等,都被泥土與紀念碑式的景觀設計掩蓋。當年清拆過程中所挖出的地基、通風井、排污設施,原本可以是城市演化最具說服力的實證,卻因無法融入新的空間敘事,而被迅速移除。

 

這些泥土下的寶物,不只是考古層面的文物,它們更是整座城市如何從原始聚落走到殖民治理、再過渡到後工業空間治理的活歷史。每一道石牆、每一塊磚瓦、每一口水井,都是具體的生活證據,說明城市並非自上而下、線性發展的產物,而是一層層建構與破壞、記憶與遺忘交織出來的結果。然而,這些證據之所以成為「寶物」,不只是因為它們稀有,而是因為它們代表了被壓抑、被邊緣化的歷史視角。例如,在深水埗舊區重建工程中,曾短暫出現早年木屋區遺留的排水溝道與地基,但在缺乏公民監督與文化認知下,這些遺構很快就被拆除或重新鋪設為現代街道。

 

城市記憶的掩埋往往不是單純的遺忘,而是一種制度性的壓抑。土地政策、規劃標準與資本邏輯共同決定了哪些空間應被保留、哪些應被移除,而藏在泥土中的寶物,正是這場空間治理權力鬥爭的副產品。它們不合時宜,無法商品化,無法以地積比換算價值,但對理解城市整體性的構造卻至關重要。

 

事實上,這些寶物的價值,不只在於它們來自過去,更在於它們為未來城市治理提供了另一種視角。當我們將城市理解為地層堆疊的結果,就意味著空間不應該只有單一功能與時間邏輯。一個空間既可以是現在的地鐵站入口,也可以是百年前碼頭遺址的出入口,兩者不需互相排斥,而是可以重疊、共存、產生敘事張力。這正是城市應具備的複雜性與文化深度。

 

今日香港在推動所謂的「活化」與「保育」工程時,常流於表面修飾與觀光化包裝,反而更容易掩蓋泥土中的寶物。當歷史被壓縮為博物館展板上的幾句介紹語,當遺構被鋪上玻璃成為無法接觸的展品,其實也正是城市記憶失效的時刻。真正的保育,不只是技術性的保存與展示,而是讓這些寶物重新進入公共生活、成為集體認知的一部分。唯有如此,城市發展才不會變成一場持續切斷自身歷史根基的操作。

 

香港是一個持續建構中的城市,而那些藏在泥土中的寶物,無論是建築的碎片、生活的痕跡、抑或文化的餘燼⋯⋯都是這座城市未說完的句子。如果我們願意傾聽泥土下的聲音,或許能從中找回對城市更完整的理解與連結,也為尚未到來的未來,打下真正有記憶的基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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