銅鑼「waan4」變成銅鑼「waan1」;銅鑼灣的前世今生
地名的斷裂與延續
銅鑼灣,這個在今日香港代表著商業繁華與大眾文化的地名,實際上承載著遠比其地理位置更複雜的歷史與象徵意涵。翻閱十九世紀的地圖資料,或聆聽老一輩居民的口述記憶,會發現「銅鑼灣」原是一個深入內陸的小灣,位於今日的天后與掃桿埔一帶,為漁船停泊與避風之地。然而,隨着殖民政府的大規模填海與城市擴張,原本的灣澳逐漸被陸地取代,其地理形貌消失不見,名稱卻逐漸轉移至昔日稱為「東角」的地區,也就是今日港島最核心的商業地帶。這樣的地名轉移不單是空間錯位,更是記憶重構與身份再製的過程。在香港這個高度資本化、地理與語言變遷快速的城市中,地名並非一成不變的代號,而是不斷被重塑與再詮釋的歷史語言。本文以銅鑼灣為個案,從地名的演變出發,探討其如何與香港的城市發展歷程、社會記憶建構、身份認同及空間治理糾纏交錯,進而展現地名作為空間政治的文化載體角色
地名、記憶與空間政治
1.
地名與記憶的場域
歷史學者皮耶・諾拉(Pierre Nora)提出「記憶場域」(lieux de mémoire)一詞,指出在記憶逐漸失落的現代社會中,人們透過地名、紀念碑、地標等空間符號來保存集體記憶。在這個框架下,地名並非僅是定位的工具,而是歷史事件、地方經驗與文化認同的記憶結晶。地名的轉移或消失,象徵的不只是空間的變化,更是記憶的中斷與再編碼。
2.
地名與身份建構
語言學與文化地理學者指出,地名在社群身份認同的建構上扮演關鍵角色。地名能召喚對地方的歸屬感,也能透過語音、書寫形式反映權力結構與文化主導權。在香港,許多地名既有粵語本地發音,也有英語殖民命名的對應形式,如「銅鑼灣」對應 Causeway Bay。這種雙語命名不只是語言上的調適,也是一種文化交涉與主體性鬥爭的痕跡。
3.
空間政治與地名治理
城市理論家亨利・列斐伏爾(Henri Lefebvre)強調,空間並非中立的容器,而是權力鬥爭的產物。地名作為空間符號的表徵,其命名、變更與轉移,往往與城市治理、資本邏輯與政治意識形態密切相關。殖民政權透過命名控制城市認知,而資本主義則透過地名塑造消費地景,將空間商品化與品牌化。銅鑼灣正是一個典型例子:從避風港灣到百貨、時尚與示威的象徵,其地名歷程揭示空間權力的多重糾葛。
銅鑼灣的歷史地理與地名轉變:從避風灣澳到殖民工業據點
在香港開埠初期的地圖上,「銅鑼灣」(Causeway Bay)清晰可見地位於今之天后、掃桿埔與銅鑼灣道一帶,其地貌呈凹入狀,形似銅鑼,正如其名。這片灣澳水深港闊,曾是漁船停泊、補給與避風之地,同時也是通往港島東部山區村落的重要水路入口。早期英國海圖與殖民文獻均以「Causeway Bay」稱之,並記錄此地曾建有石堤以作「Causeway」,即人工堤岸,因此得名。然而,進入十九世紀中葉後,殖民政府在東岸展開連串填海工程,務求擴展土地供軍事與工業用途之用。原有的灣澳被逐步填平,逐漸失去海港功能,取而代之的是殖民地政府與商業資本主導下的新區劃與產業配置。這當中最具代表性的力量,正是英資企業怡和洋行(Jardine Matheson & Co.),其背後主導家族利氏(Jardine
family)對今日所謂「銅鑼灣」地區的形成,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。
怡和洋行於1832年在中國成立,1839年移至香港,成為英國在遠東最具勢力的貿易企業之一。為鞏固在香港的商業地盤,怡和洋行於1840年代購入港島北岸東端大片土地,建立其工業設施、倉庫、辦公樓及碼頭設施。這片區域地處維多利亞城以東,當時被稱為「東角」(East Point),正是現今所謂「銅鑼灣」的核心區域,包括現時的崇光百貨、世貿中心與怡和街一帶。這些土地屬怡和集團私人持有,並設有「怡和碼頭」(Jardine's Wharf)作為對外貿易中轉站。東角當時不但有貨倉與倉儲空間,更設有屠房、製冰廠與鴉片貿易設施。此區既非原意上的「銅鑼灣」,亦不屬於自然港灣,而是一個由殖民資本力量主導、人為開發的空間。這段歷史至今仍可從街名如「怡和街」與英語名稱「East Point」中找到痕跡。
值得注意的是,利氏家族並非純粹的企業家族,更是殖民香港的政商中堅,其代表人物如威廉·渣甸(William Jardine)曾在香港行政架構中擔任要職,對殖民城市規劃有深遠影響。在其主導下,東角發展成為一個與殖民行政分工緊密配合的工業據點,使得「東角」逐漸取代原有的銅鑼灣,成為城市東拓的前線。
地名的轉移與遺忘
然而,隨着二十世紀中葉怡和洋行逐步撤出工業生產,原來的碼頭與貨倉拆除,土地轉為地產開發與百貨商業用途,原本屬於「東角」的稱謂逐漸淡出公眾語言。取而代之的是更具「地標性」與情感共鳴的「銅鑼灣」名稱,成為整個地區的主體稱呼。這一地名轉移並無明確的官方命令,而是由大眾習慣、商業命名與媒體傳播中自然生成的語言轉向,標誌着歷史空間與社會記憶之間的逐步錯置。地圖上的銅鑼灣從灣澳變成都市中心,空間意涵隨着地理的變動而被重寫。昔日的「銅鑼灣」實際已不復存在,灣岸變為陸地,避風港化為商圈;而真正承載銅鑼灣現代意義的,是曾屬「東角」的地段。這種由企業勢力引導、經由殖民土地治理機制實現的地名替換,正是一種空間政治的體現:誰有權命名、誰能保留記憶、誰被排除於空間敘事之外。
地名、記憶與身份的糾纏:銅鑼灣的文化象徵與世代裂縫
地名之所以能延續其社會功能,不僅在於它能準確標識空間,更因其能召喚某種情感、歷史記憶與身份意識。銅鑼灣正是此一現象的具體例證。儘管其原始地理條件 —— 灣澳、水域、漁村景觀 —— 早已因填海與都市重建而消失,但這個地名並未跟隨地貌一同被遺忘,反而在城市語境中變得更加鮮明與多義。這種記憶上的斷裂與再製,尤其在不同世代之間展現出顯著差異,進一步體現地名如何作為認同與記憶的場域,具有複數且矛盾的政治與文化意涵。
1.
老一輩的地名記憶:銅鑼灣作為過去的空間實體
對成長於1950至70年代的香港人而言,「銅鑼灣」仍然部分保留其地理記憶的功能。長輩口中的銅鑼灣,往往指涉一個與避風港、天后廟、漁船生活相關聯的實體空間。他們可能仍記得「銅鑼灣道」當年臨海而建的情景,也可能在日常語言中保留「灣⁴」的粵語發音,顯示出對舊地名音感與空間記憶的連結。對這一世代而言,銅鑼灣是一個具體可觸、曾親歷的空間,而非抽象的象徵。隨着土地使用改變與生活方式轉型,這樣的空間記憶逐漸成為口述歷史與個人記憶的碎片,缺乏在公共語境中被承認與再現的渠道。這不僅是地名遷移所造成的結果,更是一種城市發展中,歷史地景與身份認同被「清空」的過程。
2.
年輕世代的銅鑼灣:文化消費與象徵政治的場所
相對而言,九零後與零零後(即八年級與九年級生)出生的年輕一代,對「銅鑼灣」的理解與記憶已完全不同。對他們而言,「銅鑼灣」不再是避風港或灣澳,而是一個象徵流行文化、城市時尚與政治集會的地標。在他們的集體認知中,銅鑼灣意味著SOGO百貨、時代廣場、蘋果專門店與街頭快閃文化;同時,它也代表著近年來社會運動的集結場所,如七一遊行、雨傘運動中的街頭靜坐、反送中期間的抗議活動。地名已從自然空間轉變為符號空間,從漁村記憶變為城市舞台。這種記憶的重構,展現出地名在當代社會的文化生產功能。它不再是過去的記憶遺址,而是媒體、商業與政治符號交織下的文化節點。年輕世代或許無法想像「銅鑼灣」曾經有過漁民、避風塘與屠房的景象,但卻能在社交媒體與影像記憶中,將其與抗爭、潮流與城市身份緊密連結。這種符號化的地名,表面上淡化了歷史地理的痕跡,實則為當代城市居民提供了另一種認同的投射空間。
3.
地名作為代際認知的斷層與共鳴點
銅鑼灣的地名轉移,所造成的世代記憶差異,既是一種文化斷裂,也是一種歷史壓縮。在這裡,空間與地名不再是線性歷史的再現,而是多重記憶的層疊與交織。老一輩所認識的銅鑼灣,如今已隱沒於土地重構與語音轉變之中;而年輕一代對銅鑼灣的認知,則是在影像、集體行動與消費習慣中建立起來的象徵空間。這種記憶差異不僅體現在內容層面,也反映出空間使用、語言習慣與價值觀的深層分歧。
儘管如此,地名仍然保留其作為「文化節點」的功能,讓不同世代的人們有可能在同一個名稱之下,產生交錯與共鳴。當老一輩口中的「銅鑼灣」在記憶中逐漸模糊,年輕人卻在街頭、社交平台與文化產品中重新賦予它新的生命。這種地名的延續性與重構性,正是其作為記憶場域的最大特質:它既是過去的痕跡,也是未來的象徵。
總結
銅鑼灣的地名轉移,不只是空間的重劃,更是一場歷史記憶與身份認同的再編碼工程。原位於天后至掃桿埔一帶的內灣地貌,早已在殖民填海與資本開發中消失,地名卻沿着商業與權力軸線遷移至昔日稱為「東角」的怡和洋行地段。本文揭示地名如何在城市治理中被馴化與再塑,亦指出年輕世代與老一輩在記憶中的銅鑼灣已構成斷裂:一方是避風塘的遺影,另一方則是抗爭與消費的象徵。地名成為歷史失語與文化抵抗並存的現場,折射出當代香港空間政治的張力與遺忘機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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